从二零一一年开始到现在,不知不觉已经写了七年的跨年日志了,这是第七篇。其实最初只是象征性地例行公事,因此大多是短暂的情绪记录,之后慢慢学会把情绪藏进隐喻里,可依旧越写越迷茫。我无法把整年的经历糅进短短一篇文章里,并且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,愿意坦白说出的东西实在太少,因此这不得不写的日志就变得更加不伦不类。

不过,一旦想清希望在这篇日志中避免哪些表达,纠结就稍微解开一些。我要避免在写作时为自己设置读者,避免对还未理清的问题武断作结,避免谈及任何成就或是使我自我感觉良好的东西,避免情绪发泄,避免讨要同情式地谈论不幸。

同时,正因这不是写给任何人的,所以这篇文章不会有任何阅读体验可言。我会将一些杂七杂八的片段拼凑在一起,并且,不会对语言和逻辑进行任何打磨。基本就是随着联想行文。我会尽量把它写得很长,这样读者就会在某一行感到厌倦。

这样就差不多可以开始了。我要开始回忆了。

我很喜欢构想未来的场景。想象一下,多年以后我回想今年,首先会想到什么?现在我想到过去的某年,总是有一些代表性的场景——这是我的恶习,尽管厌恶贴标签,但总忍不住给自己的生活取些这样或那样的标题。譬如二零一五年,总是高考完暑假的广东,炎热,我在珠海海边或是广州地铁。那时高考成绩放出,所有人忙活着斟酌志愿。已经通过自招的我和女朋友在师大散步,我要她高考志愿陪我一起填北京,她说恐怕不行,然后我就幼稚地在内心暗自生气。譬如二零一四年,德国绝杀阿根廷,我穿着克洛泽球衣在电视机前流泪。那年夏天格外漫长,《米闪》这张专辑我从蝉生听到蝉死。那么未来谈及当下这一年,浮到我眼前的大约是飘着大雪的赫尔辛基,我独自走过阿黛浓美术馆、薄荷色的火车站以及扔满烟头的 kampii 地铁。我的脑海中全是关于极夜的消息,瘫坐在没开灯的宿舍洗手间拼命拽着粗糙的生命线。紫罗兰色的夏天,我小心算计着,并把去柏林的日子视作解药,但依旧逃不开每晚对自己的诘问。我在巨大的不安全感中晃荡。在柏林,我坐错火车于是短暂地迷了路,那时我感到有什么扼住了我的咽喉。我感到无力。这种无力并非来源于我不能做什么,而是我不被允许做什么。行为前总摆上一道反复的质问,我只能以沉默应答。我怀疑,而且憎恨。

这种僵死感是不可逃逸的时空裂缝。暑假某天,我和那时的女朋友约定下午去她宿舍打游戏,但无奈她的室友回去午睡,计划泡汤。这本是件芝麻小事,我也本可以独自享会清闲,但计划的突变让我难以呼吸。我一动不动在书桌前站了半个小时,内心像是被掰碎的拼图,没有图纸不知从何复原。这不是“失望”、“生气”,而是“恐怖”。我不再能坦然接受生活的不确定,那种不按部就班,不在掌控之中的感觉,令我窒息。直到今天,尽管我慢慢开始好转,这种僵死感的来由依旧不明,像是患者不清楚自己的过敏源,于是提心吊胆地生活在恐惧中。并且生理不适和心理不适及其容易混淆。我时常在饱腹过后经历这种僵死感。它从双臂开始,仿佛注射自肱二头肌,某种化学沿着那一个空洞的点散开。接着是无力,手臂不再想要行动。你觉得一切都很失败,就像那个空洞的点。可我仍有希望。起初我想在爱情里寻求救赎,但爱情只不过带来更多疑问。我始终没能摆脱僵死感,最终化作了摔门声中被遗弃的家具。

接着我为自己扮演精神分析师的角色。这种分析要求我发掘历史,但考古使我寻求可耻的逃避。将问题源头归咎于一些我无能为力的事情上,尽管直观较为轻松,但愧疚和罪恶却变得更重更大了。历史叙事面前我撕烂古籍,砸碎那些陈旧的砖瓦。我憎恨我憎恨它们,而这等于憎恨自己。我厌弃我身上每一寸长开的皮肤,甚至厌弃它接触过的空气。

这不是一种健康的自我否定,它没能让我感受到生活的实感,而是越来越像一道虚影。我曾经自问,如果一个人没办法肯定自己,那么“光会照在每个善良的灵魂身上”怎样才能构成安慰。我知道这句话对大多数人来说都特别温暖,我也知道这是安慰者能说出的最好的话。可是在反对声里(来自自我或他人),这句话仍旧让我痛苦。我试图为自己另辟蹊径,找出另一种慰藉的方式。但我的出发点总是软弱,总是想要索取安慰,而这是一件我决不能做的事……去索取,讨要。

我没办法分析自己,我没办法用余生去解决二十年来制造出的所有麻烦。这太难了。所有的麻烦都是自己,我恨不得跪在地上接受枪决。

我无数次和别人讨论过这种僵死感。在一位医生那里我得到一句箴言,他没告诉我来日方长,而是看着桌子的远角喃喃道“人生一点也不长”。这话从一个老者口中说出格外使人信服,并且他那感叹式的语气,让我确信他不仅仅是在安慰我,而是谈论着他自己。后来我同另一位朋友谈起这种僵死感,她说了很多让我产生共鸣的话:“人们不懂有种怒气是向内的……其实你不是想死,你只是不想活着”。

于是反观我种种行为都恰在追求那种“不活着”的境界。而当我真正有了那种灵肉分离的体验,却焦虑于一种循环。前几天我去登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,那反复枯燥的台阶让我心生恐惧,我希望前面的人提供一些节奏变化,以告知我并非被困在无限循环的时空之中。这种感觉,我在某次“幻觉的濒死体验”中定义其为塔尔塔罗斯式的死亡——一种没有始终的无限伸展的死。楼梯联结着穹顶和教堂。我在这三段空间里思考着不同的事情。

在欧洲跑了各种各样的天主教堂,我最喜欢的还是巴塞罗那主教座堂。后来去的圣家堂过于华丽通透明亮,而圣彼得则离权力太近。但却是在圣彼得我感受到一种乍现。那时教堂回荡着赞美诗,可我没有被感动,而是突然感到自己不可能被救赎。高大宽阔的垂直空间并不提供皈依的冲动,亦或敬畏,而是使我脑袋发晕、浑身发冷。如果上帝存在,那我一定是被唾弃的那个。我无法爱自己,也无法接受别人的爱。任何偶得的眷顾都是对方的误入歧途,自知之明让我想尖叫着率先逃跑。

而在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上我不断问自己:从这里跳下去是什么感觉?有一瞬间我真想越过护栏把自己摔在教堂的正中央。我不惜亵渎自己,不惜以一种最恶心、令人发指的方式走向毁灭。这是我想的最多的问题。有时我竟然会为它辩护。

但我不能这么做,因为这不是我的诉求。另一个星球上的我早就发来电报告知了真相:我只不过是穿行于众宇宙的中的一道无效的光。

死联结着厌恶和自戕冲动,而荒谬的是我无法在任何地方停留。后来罗马下起据称百年一遇的暴雨,无论是待在教堂还是楼梯还是穹顶上都淋不到雨。但那些地方不属于我,我不得不回到人群,尝试从这里走到那里。我摘下帽子站在路边,祈祷雨水带来某种真实。我多好奇人能否永远地站立在一点,而不去任何地方。但人总是要走的。我只好顽强地在这里多停留一会。我半年没有理发了,头发从中间分开塌向两边,中间那道白色的分界线上,我脆弱的头皮感受着雨的重击。还有我的脸颊和嘴唇。每一块裸露的皮肤都乞求雨让它们再痛一些,不然这个人无从知道他正身在雨中。

这是飘飘荡荡晃来晃去的一年。四月去青岛时我带着骄傲的轻松感,那时我经历了断崖式的性格突变,开始拒斥爱情,而这鲜见于我。青岛的海风带着海蛎子的新鲜味道,我和小摊贩讲价交易,换来一黑一白两只刻得歪歪斜斜的狮子。其中一只被我放在书桌上吃了半年的灰,另一只我并不知道主人是否有妥善对待,还是像我一样抛到脑后。五月在冲绳我反复思考孤独,但事实证明,一个人不曾遭受重击,也就无从思考。或许冥冥中有什么要叫我溃烂、发烧然后死掉。胸口淌出鲜血,而我脑袋后仰。我期待那里开出什么花,但大约仅仅只配杂草。

五月属于三里屯,六月属于踩着人字拖的北京夏夜。七月,七月是天津,是南昌每一个反刍的失眠夜。八月是蚊虫滋扰的柏林,那时我自豪地命令雨要在陆地上歌唱。九月,我溺死于酒精和幻想。十月没有得到任何救赎。十一月,远在天边的北京把我拖回现实,于是今年我第一次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万分。十二月,我马上要回去,我害怕这些,以及面对。我厌倦了面对和思考怎么去面对。我唯一会做事情就是逃避和不知所措。我没想过解决什么问题,只是假装没有什么问题。然后它们一遍遍侵袭我,直到动弹不得。

八月到十二月其实也就四个月左右。这半年不足的时间里我的确是活在真空之中,幸运地得以逃避很多事情。我感谢自己作出出来交换的决定,这使我可以独自冷静一会儿,而不用应对各种各样的繁琐。北欧安静的环境让我更多地关照如何跟自己相处(很不幸,现在也没能学会)。我走了很多地方,幸运的是毫发无伤。这多亏了许多朋友对我的照顾。常住赫村的张叔叔和曾阿姨一家,在我初到无处可住时给我提供了住处,后来还经常喊我去家里吃饭。某次幸运地参加了当地的小型华人聚餐,一个热情的姐姐跟我分享她在芬兰的经历,让我感觉要融入一个异质的社群实属不易。思嘉姐姐带朋友请我吃了顿寿司,那时我刚从一大堆事情中抽身出来,无心社交,希望我的沉默没有给她带来什么误会。还有在赫大当助教的经历也实属宝贵。再者就是,我对室友有种亏欠感,总是处在恍惚状态中让我对很多事情缺乏关照,而她乐天派的性格却容忍了我巨大的情绪起伏。或许她根本未曾注意到这些,但还是令我感到安慰。

我现在正在回国的飞机上写这段话,再过两个半小时我就能在首都机场见到王一如了。虽然不好意思当面说,但认识我如是我大学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。非常低迷的时候,和我如聊天,或者哪怕不说话,都是为数不多的慰藉。无论是大学一年级,早上五六点一起溜进明德喝酒,还是同班后每天一起打闹,在 circle 复习,还是微信上讨论各种新闻……都是我会珍视的记忆。然后还有鹅砸每天跟我 update 她在学校的生活,让我感觉自己时刻保持着对人大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关注……包括食堂出了什么新菜(这真的很好,感谢鹅砸)。鹅砸下学期要去坦佩雷了,这样想想我们有一年见不到面。接下来就换做我给她分享学校里发生的各种趣事吧?然后这半年里,偶然地,我和一位同学突然爆炸式地互相倾诉。虽然后来很快就没怎么联系了,但或许这是她已经摆脱了那些烦恼的表现,想到这里我真的很为她开心。我们从僵死感、科幻、绘画、摇滚乐聊到兰波,虽然短暂但我还是感谢这种,真正达到了“感同身受”境界的谈话。吴温迪和小黑更是从来没有离开,看着这两人逐渐好起来大约可以排上我今年最开心的事情榜单前十。关于吴温迪,我在给你写的信里说,“你是能够制造美好的人。我在你身上看到我所喜爱的气质,我在你身上看到……我自己那些好的碎片……你会有开花的日子的。”我知道我说对了,所以就好好珍惜并且好好活着吧。小黑反正是一向乐观正直善良,真是让我羡慕的状态。然后还要谢谢 DHC 和支晓陪我思考人生,我的确总想不清楚事,而你们总能点醒我。平安夜收到 DHC 的微信和留言真是惊喜又感动,后来小黑突然提到我高三时给 DHC 写的留言,不禁感叹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。不过 DHC 我每学期放假还都能见到,但支晓跟我真的很久很久不见,她马上又要去美国,我想我能做的就是也在她疑惑的时候提供一些新的 perspective ?还有李安安,没头没脑向你索求了一顿批评是我做的最正确的选择之一。同天晚上我还发微信给了田老(估计田老看不到这篇日志),她对我的安慰真是切中要害,大概这就是多吃了几年米饭带来的人生经验吧……来自猫叔叔和刘咪咪两位损友的关怀,让我不得不希望我们的联盟天长地久。最后就是苒咩,我知道我之前对你的态度总是很幼稚很垃圾,但很感谢从十六岁到二十岁你一直在我身边(尽管不是空间意义上),谢谢你对我宽容(虽然根据吴温迪的说法,还有些纵容……),谢谢你总是一针见血,谢谢我们有这样好的关系。

似乎扯远了,我无意把大家对我的帮助一一细数,只是觉得这是值得我记下且记住的东西。接下来就记一下平时的生活吧。